珍贵的礼物
扎娜浅铜色的脸在镜中难以映出半分喜色,她抚摩着自己乌黑的发,抿了抿有点干裂的唇。
利落地盘起青布,在银饰的摇坠中毅然站起了。
今晚轮到自家男丁去搜山,父亲和丈夫早早地带着手电筒去了。土地被干裂的空气撕成了碎片,山路上到处是轻薄的浮土,当然会沾满他们的布鞋底。不过如果他们抓到了私自砍柴或挖药的村民,将那人绑起来扔到村中的空地上,脸上也会蹭满灰土的吧。扎娜笑了,为什么父亲不把家里藏着的那把气枪带着,这样也不必让那人饱受沙土覆面的耻辱了,如果那人猫在灌木丛里不动,就一杆子掀了他。如果他想跑,就“砰!”的一声……不过这样一惊一乍,大概会扰了山神清静。扎娜摇了摇头,将银饰摇得叮当响。
阿婆来了,告诉扎娜如果明天还不下雨,释比就会自己到山上那块大白石头前做法事。尽管如此,还是要做好哭唱的准备,这几天都不要吃辛辣伤嗓子的食物。
释比的猴皮帽三个驼峰上都缝了彩色的布条。可想而知最古老的那位释比——阿爸木纳当时做出的是如此深沉的举动,听了金像猴的指引,扒完羊的皮,经书弄回来了,为了还愿,又去扒了金钱猴的皮做帽子。原来是这样;你的仇人,你要扒了他的皮。你的恩人,你也要扒了他的皮。不把他们的皮穿戴在身上,摩挲在掌心,你要如何牵连那皮下连着块块血肉的粗糙内里让你痛至欲绝的爱恨,扒了他们的皮!你且念着上坛经吧,你且敲起羊皮鼓吧,且将殷殷切切的琐碎……
掏开嘴里吐纳着些什么,翻出来肠子却只见蛤蟆和粪泥。
上路吧,扎娜。你和那几个姑娘婆子们,上路吧。
山顶的那块大白石头被磨得已经不像是山神的馈赠了,它就像小妓随手从红木篓子里翻出的一块抵债石,光溜溜的白得发亮。娜扎是第一次看见这石头,想到这的时候憋红了脸,却也忍住了笑。再用朱砂色刻上几个大字,写上个会当凌绝顶什么的,好一个豪情壮志。
憔悴的释比摇起了铜铃,铃铛的脆响很快就被山风吹散了,年纪最大那个婆子立马垂下了自己裹着粗布方巾的老脑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其他妇女见了也急忙趴了下来,哝哝囔囔在那哭。浓艳的麻布袍子沾上灰土了,干得发燥,让人想呛出来。扎娜的眼早已干涸,挤不出一滴眼泪,只好将呜呜声越吟越大声,为的是将诚意献给不愿降雨的残酷山神。扒开浮土借力,却摸着个硬硬的片子,仔细抚摩,还能感受到一些细小的凸起脉络。修长的指尖沿着缝隙轻扫,略有些锋利的边缘便在指腹留下了浅红色的印记。扎娜已无心投入在哭唱里,悄悄将指甲嵌入土中,用力地扣出了这个片子,趁空档往下瞧,那片硬物是灰黄色,蹭了许多像是污渍的东西,颜色斑驳,中间一条深深的沟壑。扎娜浅铜色的脸瞬间煞白,几乎是本能地丢掉了那个东西。
迅速环顾,并没被人发现。
哭完了是该唱了。
张开嘴,张开嘴。老太婆,老巫婆,死老太太,半垂着眼,张开乌黑不见底的口,赘肉堆积出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咕噜咕噜,吐出污言秽语;
吐出淫词艳曲,吐出血肉模糊
吐完了你还要吃下去吗。
晦气诲气秽气簌地从口中黑窟窿漫出,随着有节奏的一张一闭萦绕在空气里混杂着山神的嗤笑挤压出奇异的几何图形。
一只被绷得紧紧的羊发出沉闷的鸣啼,不过它是瞎了,释比弄丢了它的眼珠。
扎娜脸色潮红,紧紧闭着嘴。但此时,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阴冷的东西猛地拽住了,硬生生要把她往地下扯。重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鼻尖迅速逼近了那肮脏的灰土。扎娜啊垂不下眼,便直着眼珠向下倒。她可怜的脊椎骨互相拥挤着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头脑一顿昏热,却清晰地摸到指尖的一缕寒气钻入了皮囊,在皮肤下的缝隙里牵扯得发痛,沿着血管的脉络向上,向脑中冲去,心脏狂跳不止,也更加的晕眩了。那寒气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在扎娜的头颅正上方开了个小洞,顶着什么东西直向上飞出去了。她瘫软下来,顿感浑身轻了不少,但仍是趴跪在地上,张着口。如果向里望,会发现那也是黑黢黢一个洞。扎娜的泪被刚刚那一下逼了出来,她使劲地将其憋在眼眶里,心中默念上坛经,嘴里却吐出来的仍是淫秽之物。在那些肮脏的言语经过喉管时卡住了一下,惹得扎娜干呕了一声,嗓子里惊觉一种冰凉粘腻之物,为了不惹得触犯禁忌,便强忍着不呕咽了下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洗刷了一切,它的确称得上来之不易。
你知道当我看到在钢筋水泥共筑的穹顶下,无数排无数列躺卧在简易的破床上的人,那时候我想到了什么吗?就算你安了点破隔板,再贴点大字标,用什么标示了你的领地,那有什么用啊?可不可笑啊,我只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坟场。
那什么,总之大家都过上了美好幸福的生活,村民终于盼来了他们的雨水,山神的馈赠保佑了他们一年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