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柱后凸(连载中)
一
在四平方米的淋浴间内,周围的暗黄色方格瓷砖纵横密集排列,狂喷的水雾大量凝集在上面,滑落留下不规则的轨迹。半透明的旧浴帘反复击打着身体,裹挟着潮湿雾气粘黏在身上,又反复被水流冲开。马桶上放着手机,正以最大音量播放一首暴烈的乐曲。正在沐浴中的这个青年叫乌里扬诺夫,同时和一个伟大的人与某臭名昭著的造车厂同名,当然,他没有那么大的名声,也许是因为他干出的坏事不够多,好事也太少,总之没必要记住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U”。
水流如暴雨般从花洒倾泻而下,狠狠冲刷着U的脸,涌进U的耳洞,砸在肩上阵阵发痛。鼓与镲的交错烈响具象成了狠狠敲打的动作,U在洪泻中一下又一下跺着右脚。像是痉挛一般抽动着头部,紧闭双眼,眩晕中左右晃着,脚下却不停跺,踩上鼓的重击,惠存鼓的重击,在眼皮一片黑暗的彩虹色麻点中沉沦,渐渐看到缝隙中的一束白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贝斯的颤动低音和着耳道中涌动的热水,颤抖着层层传递出波涛。白光彻底淹没了旋转不停的彩色麻点和昏昏暗暗的黑色幕布,U晕头转向就往后倒,但淋浴间过于狭小,一伸手便摸到了冰冷湿润的瓷砖墙,同时也因为重心的失衡撞了头。“嘶······”强烈袭来的痛觉在脑海中回荡,但U此时却兴奋到了极点,爽感也随之来到峰值。“呲·····呃啊哼哈哈哈哈哈哈!”U笑了,快感夺走了理智。
唰———弥漫的热雾从浴室涌进了出租屋的客厅,U穿着略薄的冲锋衣和卡其裤,晃着身躯,径直走向了客厅中央的高脚桌。提起了那把AK-12,抄起填装了仅五十发7.62×39毫米口径苏联标准弹的弹匣,握着它轻轻按进卡槽。在游离中,U的动作停住了,他灰色如野狼的目静静注视着这把好枪,陪了他六年的物件,也许算得上一位伙伴。手指不住地摩挲起了弹匣侧边的棱印,划过一行粗糙的刻痕,那是他四年前于绝境中消沉,抱着向死的预期亲手刻的一行字。
上帝不曾在此。
闭上眼睛还是能摸出粗糙狂放的刻痕毛边中渗着血的绝望与愤恨,深深烙印在弹匣长方体坑坑洼洼的表面,仇火也在U的心里烧了如此之多个日夜,到现在也没能把他烧穿。
吸气,呼气。
未被烧穿,却烧遍了,心中只剩一地灰烬,零零散散。U最后看了一眼出租屋门口那个他曾天天焦虑检查的水电表,改装后的电表刻度更细,单位更小,今天的使用增量显著多,他冷笑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锈蚀的铸铜盖子。随手从鞋柜上的小柜子里抽出一小包蓝色包装的精致的烟,揣入怀里,踩上了厚实的雪地靴,出门之前也没有关掉电灯———以往甚至不会在此时打开它。
二
天台还是挺冷的。向虚空摊开手掌,空气便化为有形的列车,裹挟着寒冷驶来。U缩进了冲锋衣的领口,向双手呵气。经过简单的摩擦生热,他打着颤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咔咔按了两下都没有出火,僵直的手指不太好使力,他伸下胳膊用力才按下卡住的按钮,火苗迅速窜上了油口,闪动着仅有的光亮,照亮了周围,包括U粗糙的指尖。
噼啪——呲·······
呼······烟随着冷气摇摆盘旋而去,小部分浓烟盘踞在眼前久久不散。透过灰白的屏障能俯瞰SOYUZ站点半隐于大雾中的那些庞大建筑,以无尽的灰色为主调,长方体是这些建筑几乎唯一的形状。如果这里可以被称作城市的话,它的道路在脚下很远之处,细密不可见。也许被称为巨人的棺材更加贴合,每栋建筑只有几行列细小的窗户,透出点点橙黄色的灯光,从近日大雪造成的浓雾中直射而来,密集程度甚至不如被灰黑掩盖的夜空上的星星。坚厚的混凝土墙壁将所有建筑内部严密包裹,除了那些窗户外不再有与外界联通的倾向。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层层楼顶上都有刺眼的红色指向灯,再顺着指向灯望去,你就会惊恐地发现这些楼顶并非空荡,上面停泊着数辆军用级武装直升机,暗黑色金属外壳在红灯下泛着凌冽的光泽。机舱侧边的短翼下挂载着幽幽黑影,锋利的弧度刺破了雾气。
U还是看得走神了,尽管这种景象他已看了无数遍,但他还是会被人类严防死守挣扎求生的态度和作风吸引,为此沉迷。
抖落烟灰,U不慌不忙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这确实是好烟,味道很细腻,不呛。
脚下俯瞰的道路逐渐明晰,雾要散了。街道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掩盖住了往来匆匆行人踏起的灰土。那些面孔全部陌生,衣着相似难以区分。这里当然有穿衣自由,不过在这个严冬没人会想要暴露出自己脆弱的皮肤。SOYUZ站点是U居住过最久的地方,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常对这里露出困惑的表情,就仿佛在浴室里头脑空白对着鼓点节奏高潮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自己感受到了什么。或快感或麻木,他不太在乎,他只是这样,摆出一副困惑的脸,盯着某一处望很久。这是相当危险的一种习惯,如果他此刻在无人区,很有可能会被突然冲出来的那些骇人东西袭击而毫无反应机会。所以U很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毫无忌惮地困惑,什么时候不能。这算是他的一个优点,因此他活了下来,在这样的世界仍活着。幸运吗?U,你有精湛的生存技能,杀伐果断的性格,出色的战斗能力,这通通源自于你顽强的求生意志,你想活着,你拼了命地活着,你活到忘却了死亡,不在乎死亡,你是如此……耐活。U笑了。
本能驱使,仅此而已。本能是生物刻在基因里的底层程序,意识也是。想要用意识克制本能,难上加难。U的心里还有另一样东西,那就是仇恨。仇恨并非本能,但却有本能一般持续蛰伏的潜力。它蛰伏在U的心底细细啃噬掉了许多以前他在意的东西,像寄生虫一样逐渐掌控他的心理。这个想法一在U脑海里提起,就被立马掐断了。他拒绝承认仇恨,尽管痛不欲生的混沌一次次冲击他的心智,他仍坚信一直源源不断注入自己的是一种崇高的,绝对有意义的信仰,他管那叫信仰,他小时候曾因家庭浸染是东正教的信徒,大疫情爆发仅一年后就在北边一个无人撤离点的破屋子里因生存本能烧掉了能烧的所有耶稣基督画像与十字架,只为取暖。信仰也是伴他许久的老伙计,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与那把AK-12更感亲近。
三
厌倦了观察,厌倦了思考。厌倦了天台冷风香烟SOYUZ和过往一切。盒子里的最后一根烟此刻已有半截落地,余烬越来越黯淡直至没入黑暗。U深吸一口,半睁着眼,指尖轻轻一松,那半截就径直落了下去,落入细密的道路。这栋出租公寓顶楼并没有其他建筑那样庞大,也没有任何武器架设在天台楼顶。U所能站的地方十分宽阔,这也是他经常来这里的原因,这里算得上舒适。他抖了抖手腕,轻轻拍走身上的烟灰,不再俯瞰SOYUZ站点的枯燥夜景,而是转过身背向它,向前走了几步,又慢慢挪动脚步向后探去。此时此刻人们常说的走马灯没有出现,它还在等待什么,回忆不愿闪回在U眼中,冷风灌入U的侧耳。最后一眼难道便是梅斯特公寓天台的楼梯间么,U干脆闭上了双眼,步伐稳健地继续向后迈了一步。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又回到那种危险的状态了,不过此时已无关紧要,向后迈出第二步。
零零星星几点回忆显现,是某个人,一些人的眉眼和鬓发,有黑有白,还有锭蓝色双瞳。
第三步。
整个面部浮现出来,他们的面目。在模糊中扭曲,腐烂,脸上的伤口溃烂,双目涣散。
锭蓝色双瞳隐入灰暗,只剩一双混沌的鱼眼。
第四步。人类敏锐的空间感让U明白,最后一步即可踏入永恒,而他不会回头望,先前那几步正是对自己紧逼的拷问,此刻答案已完全明晰。他强制驱散了令他倍感无趣的走马灯,只划出亢奋留在心里。这是U给予自己的指令,是他接到过最简单最直接最容易执行的命令了,唯一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死亡。向死亡走去是一种多么轻松的事情,U,你之前都错了。责任,义务,勇气,即便是寄托着一些人希望的事物,为了它们你发了疯地逃避死亡,基本就是狗咬尾巴,你这蠢狗,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死。
抬起右腿,无比稳健的右腿,曾踏过无数尸体与血河的腿,即便在那时它也没有半分颤栗。向后迈去。
……
叮铃铃铃铃————!
该死的电话。U气愤地放下了脚,掏出手机,甚觉其狠狠撕碎了自己的尊严。是他的上司Obi打来的,那个烦人的老女人。早知道就该在出门前像某陈姓演员演的的电视小品里主人公那样把手机用大斧子砸个稀碎。U本来想给这块罪人就地正法,却犹豫了,狞笑着,他按下了接听键,决定临死之前把这女人骂个狗血淋头。
“嘿,U,怎么这么半天才接电话,你这混淡到底在干什么呢?”O的嗓门一如既往地粗。
“我在给自己做晚饭。”U平静地说。
“你那里怎么有风声?我什么都听不清……”
“啊,你这傻瓜,我还在买菜呢。”U漫不经心地搪塞,无论如何,在当下,自杀已成为耻辱,绝不能告诉他人自己的想法,尤其是Obi这货,除非你想被看弱势群体的眼光上下打量然后被施舍一点同情心。那玩意儿没人想要。这个时代算得上末日,想死的人多了去了,没人在乎谁因为这那的原因想死,没吃的了陷入绝望了死了倒也轻松。
“。。傻逼,这么晚吃饭会得胃炎的。”
四
“您还真是健康专家啊……”
U已经开始悄悄组织语言怎么把O骂得无地自容最好当场痛哭了,这人还是挺坏的。
一阵沉默。
——“啧,先不说这个,最近有个大活……”
——“您知道您其实是个傻逼吗。”
……
“?你刚刚说了什么?”
U没继续往下说刚刚编排好的一套华丽的脏话,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在O手下干了两年前哨输送员,每次O给他指派任务的时候都会为了挖苦他而反复强调这次任务有多么微不足道,如果是她的话动动身跑一趟就能办到,但每次U都会在任务途中历经九死一生摸爬滚打才完成。她的说辞就像这样:“这次有个小事交给你,特别简单那种,你个废物最好别给我丢人现眼……”这老女人,这次竟然摊牌了是个大活,什么规模的大活能让O都装不下去。
“没什么,你听错了。继续。”
“嘶····咳咳,总之,这个月末你要去一趟VOSTOK站点见到伊凡诺维奇上校,这是一趟私人差遣,但是由VOSTOK军事部下属的通信部门发来的订单。过两天你来总部把东西取走吧,记得一定要小心保管,我看他们给的原始包装使用的材料就是军工级的,以及······伊凡这人······我查过了。嗯,你会知道的,我为你祈祷。”
电话那边传来低声的笑,听上去贱兮兮的。
可笑,什么大军官的私人差遣能阻止U迈入永恒安宁,简直是孩子拿一把纽扣上玩具店买玩具。
“哈,大活儿!Obi你真的越来越奇怪了……”
“蠢货,他们出整、整、七、千、万、马、克!”
“……”
这些资产够买下半个SOYUZ第二货运公司了。
为什么不是第一,很简单,第一货运公司不接受私人差遣,只与政府合作,收费标准有很严格的管控限定,赚不来这种大钱。
这伊凡是什么畜牲么,这么能黑的啊。U在震惊的同时在心里狠狠了一句。
“怎么就交给我了。”
“哼,他们说这趟要运的东西保密等级极高,不希望我们搞大阵仗,但又必须安全送达,大伙都不敢接这个事儿,可是,七、千、万……”
“知道了。也就是说,这次是我的单人任务?真的吗?”U还是觉得难以相信,但在这种已经足够荒谬的灾难背景下,有人做出奇怪的事倒也情理之中。
“当然。”
“Obi,你知道我刚刚其实在做什么吗。我不觉得这种事情值得我继续苟活一个月甚至半年,然后在荒郊野岭拼命挣扎着只为活着到达下一个前哨站。我没有什么义务给我们伟大高尚的第二货运公司搏来这七千万马克,即便它会给我相当大一笔抽成我也不在乎。”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
“……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我告诉你,这次公司彻底给所有在岗输送员都做了心理评估,他们认为你去最合适,所以指名派遣了你。明智的抉择,对于公司来说。
对你来说,你可以选择不去,你可以选择今天。
以及,这实际上是两个星期前的指令。我花了两个星期来为你找到你会去的理由,即便如此我仍不能确定这是否对你有效。”
“什么理由。”
“你还记得塞里沃尔克营吗,大疫情初期你曾所在的那支部队。VOSTOK站点登记了那支部队幸存士官的居住记录,和你一个小队的。你大概会想去看看他们。”
……
“……嗯。”
“嗯什么,滚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