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泡铜花
怎能不恨?仅仅几片落花就忐忑匆匆地带走了我不愿忘记的旧事,使我再也讨不回陈年流水。落花落华,毋情无情。
它不是落『红』,它是一抹晕开的紫。
在回首抓住它的时候,我本期待的蜜香却没有腐臭扑过来得更快。于是我提前记起了,它的落败,它的落寞,它的无措,烂糜一地的腐败。雨过之后,更是化作一汤臭潭,无紫无白,褐褐而黑。
但我还是要提的,它不是落『红』,它是一抹晕开的紫。
并非紫藤萝那样清秀的紫,也并非牵牛花那样稚嫩。它毛绒绒的,紫也在柔软厚实的质感里一点点晕开,似白似青,紫色轻跃于上。你要仔细看它,只会陷入那片滑腻的海,在深邃的温和里不知去向。头会晕的,你嗅一口,就更晕了,它的气味很独特,闻久了就能品出来,不是香,是淡淡的臭。
在那个没什么可回忆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在我生命中为我增添乐趣的,轻轻撕开脆生生的花瓣根部,抿出舌尖舔舐,花蜜是甘甜至极的,还会有点花粉一同吸进去卡在嗓子里轻轻呛。课间三五成群来到树下,挑着捡着完好的花朵,爬进同天空一般蓝的乒乓球桌下储存,品食。如果落了雨,就探出手臂接几朵雨花做伴。
夏天很快就会过去,回到校园,一地的痕迹就无影无踪了。再走到秋千旁边的时候,我也不会想起那个在盛夏认识的奇怪的家伙。他在树影下乘着秋千晃啊晃,一身白衫便映出各种影子变幻后的奇怪图形,就在我要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他恰好抢在我说话前开了口,他说他来自火星。
我告诉他我在学校的花坛里挖出来过一枚红薯,不过我又给埋进去了。
他笑了笑,好像这没什么稀奇。
我总能见到他,我也喜欢找他玩。但他很瘦,好像不太能持续剧烈运动很久的样子。我和他玩抓人游戏,拔腿就跑,一阵吸气呼气,再兴奋地向回望,他还气喘吁吁地在离我我很远的后面努力追着,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我就调转方向向他跑过去了。他是高年级的学生,有时也会看到他和那些高年级的大孩子们聚在一起,但他们不追跑,只是聊天,说笑。
一地残花,我捡了好多不太能吃的,剁碎了用细麻布包扎成了荷包的样子送给了他。这是我捡的。我说。
我说谎了,但红薯倒是真的,后来我再挖开,已经不见了。我去质问他是不是他挖的,他坚定地否认了。
我信他,因为他告诉了我好多事,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事。他也许真的是从火星来的外星天才。要不然怎么会在本该毕业的前一年就已经站在领奖台上,演讲被那么好的学校提前招走了的经验呢?我混在台下泱泱人群中,第一次和众人一起望向他,欣喜却怎样也对不上他的视线。
那天下午的长课间,我又去他常在的树荫,独自坐在秋千上,但已预感他不会来了,且永远不会再来了。果然他始终没有出现。我无聊了,就往楼里走,走到那个寥寥无人的图书角,他正坐在那,一个人,背着我。
你要走了吗?我说。
嗯。他简短地回答了一个字。然后便不再动弹,一个人坐在那。
也许我不能理解外星人,被当成众星捧月的天才的时候,竟让我觉得他们有种……寂寥之感,不过毕竟是天才,我等凡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惆怅?
我当时不会想到这些,只是替他难过,陪他坐在那待了一会,上课铃一响就自己走了,也没回头看他有没有动。然后,然后,就是永别。
就是这些了,我不记得他叫什么,也不太记得他的脸,更不记得他去了哪个学校,只记得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学校,也很快忘掉了有这么一个人。但那时候,他走了的那时候,我的的确确落寞了好一阵。但直到我自己也毕业了,这个人就完完全全被我的记忆之海抹去了任何痕迹。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他了,久到我连花蜜的事也不记得了,我在大考前独自来心仪却没确定志愿的学校参观。时隔多年,理想换了无数个,我路过玻璃墙的物理教室,看到那上面张贴了两张和我卧室里相同的海报,便不自主微笑了起来。
就在这个空当,我顺着视线向里张望了一眼。
就一眼,我对望上了另一双眼,他也微笑着望向我。
毕竟是青春年纪,能够被仅一个眼神慑住,也许是因为那人那眼实在太美?不,我不清楚那是否能被称作美,那双眼给我的第一感受就只有————同我好像。在镜中凝视过无数遍的,我的眼,我的情绪,我的心声。仅在一眼里,我与我的一切便在脑海中闪现了。我不敢再多回望,匆匆离开,直至走出这所学校的校门,我脑子里都是教室里那个站在教师身边的,那个人的那双眼,那眼神。我又忘记他的脸了,我甚至不知他的名。但回去之后,也许是昏了头,我将志愿确定为了这所学校。
是在戏弄我么,杏叶又一次翻黄落下的时候,我怎就再也没想起当初为什么选择这里,那双眼啊,我寻找的东西,我要寻找的东西,我要问清楚的东西,我给彻彻底底忘干净了。
又是一年故人离,但这次连故人本人,都只剩个虚影了。
离离转转,辗转反侧,此时此刻我也再没了什么牵挂的事情,只是以前的执念太深,引得我想回头望,却在我要看清的时候化作烂泥沉降得无影无踪,只留一地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