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剩下什么
废墟之中,灰烟纷纷飘落。
她竟然伸手去接,柬陌皱了皱眉,酸涩的眼早被这弥漫不尽的粉雾吸尽了水分。浑身的疲惫将四肢的伤痛一并淹没,除了凝结的血痂摩擦起来会有嚓嚓的声音外再不能被察觉到了。但她右肋边上的厚重纱布却似要被什么东西涨破,仍有源源不断的鲜血渗出,在晕染中绽放。
另一人正木然地拨弄腰间的通讯电台。尽管那只是个无电的破盒子了,却多少比一言不发地走路有趣一些。那个女孩肋下的包扎便是出自这位之手,我们不能苛责他浪费时间去修一块破铜烂铁。
这个小队在四天前被歼灭只剩下三人。一夜的激战,怎能称作激战?其实是单方面的轰炸与屠杀罢了。一颗颗烟火坠落,吞噬了那些并肩协作一年半的战友,只剩下点点余烬。同时也将这三人抛在了无边无际的异国荒地中。等到他们颤颤巍巍地爬出战壕,约定好了投降的顺序与方式,却惊讶地发现敌国浩浩荡荡的军队在此时也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信号。此刻是否会想起故乡的樱花,想起那年地震摇下的大片花雨。柬陌想起了整条街道上的樱树都被毁得七零八落,仅剩一地美丽的狼藉。
她接住了雪片大小的灰烟,捧着它笑了。铜锈与尸臭都掩盖不住那片灰烟的芬芳。
幸运眷顾了落寞的人们,他们走到了一片学校的废墟。
踏上了乱石堆出的入口,柬陌满心期待地准备搜刮点什么物资。女孩与军医便四散开来,在荒地中唯一的建筑里游荡。一楼搜完了,除了几具猫的尸体,什么都没发现。
上楼的时候碰到了军医,他垂着松散的眼,无视了柬陌向下走去。
二楼也什么都没有,满墙的学生海报被烧得只剩下边角上的胶痕。柬陌开始急躁起来了,他刚刚是那么愚昧地赞颂了无数遍幸运之神。
学校肯定是不让吃零食的,倒也难怪。他们有饮水机,还要什么瓶装水。柬陌自我安慰着。
来到了食堂后厨,柬陌怀着最后的期待掀开满是油污的门帘。
空空荡荡。
又是一所吃预制菜的垃圾学校。
柬陌一动也不动,望着空空的食堂后厨发呆。
其实他现在很想哭,但是哭了又只会流失更多水分,他现在很渴,绝对不能哭。
楼上突然响起钢琴的声音。
琴声动人,他记得这是一首关于樱花的曲子。跃动的音符拼凑出一条涌动的河,将弹奏者深厚的情感奔涌而出。他迷迷糊糊地随着琴声找到了那个地方,应该是音乐教室。一架钢琴完好无损地伫立在那里。女孩扔下了弹挂与腰封,正坐在那破烂不堪的琴凳上忘我地弹奏着。她的眼神涣散,脸上写满了疲惫与麻木,但她的指尖却行云流水,每一个音符都精确地落下,仿佛那不是她在思考,而是她曾无数次重复的练习,是身体深处那些沉睡的音符被唤醒,自主地流淌而出。听见了柬陌到来,她转过头,手上却流畅地没有一点卡顿。
漾出笑意,她的眼睛兴奋地闪着跃跃的火光。“肌肉记忆,我只要一碰到琴就能弹出来,多亏了肌肉记忆啊。”
此刻军医也追随着这音乐之河而来,他沉着脸,愤愤地甩下一句“可能有诡雷,你这傻逼。” 但他仍忍不住凑近了,来到二人身边。
漫天飞舞的樱花,栈桥上缓缓拥立的恋人,微风吹拂的星夜与止不尽的思念。从连绵不断的琴声中不断分辨着一字一句,一颦一笑,一泣一泪。
他们听到了某人的呐喊,说着什么直至将那雪溶解。
置身事外的眷恋与牵挂,反复猜忌着的互相的心。
你还剩下什么呢,柬陌想。意识在干渴和疲惫中模糊,故乡的樱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战友的脸也记不清了。那些主动去回忆的片段,都在流失。然而,那琴声,那身体无需思考就能做出的动作,那如同烙印般的肌肉记忆,却如此鲜活、如此真实。
就算连照片都没有,那人总不会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什么都没有留下吧?至少,某些习惯,某种本能,某些深入骨髓的反应,是不会轻易消散的。那是身体替灵魂记住的一切。
随着最后一个高音的落下,热浪伴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耳边轰鸣着爆炸前的刺耳声波,却久久回荡着那琴声,但他眼前已是血肉模糊了。
来不及再思考什么了,他的脸皮也慢慢脱落,在热浪滚滚中消融。